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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文字时代,《红楼梦》用二维码写成 | 科幻小说
我披上衣裳,踏出宫门,立刻被低语的人群匍匐围拢。鬼的呼啸在天空中回响,人的哀求在脚边汇聚,合起来就像雷雨中涣散的岸沙。我一挥手。臣民们让出路,荆棘丛般的手指却在我穿过时不断勾住我的腰束和袖口。我的随从不耐烦地告诉人们,王正是要备车出行,去巫圣所在的神洞。人们这才放心了,窃窃低语变成感恩与祷告。他们送我沿黄土台阶走下山丘,经过刻着巨熊的碑石,直到我驾车时才离去——因为畏惧而匆匆离去。只有我才能驯驭那车前的应龙。过去的一年里,曾先后有四个优秀的勇士在将战车套在应龙身上时,被这蝠翼鹿角的龙兽即兴咬去半截身体。随从们侍立在一边,面带些许愧色,更多崇敬,等我亲自将车套好。应龙温顺下来。随从们在车后列队。守在城围栅门的年轻勇士们正在发抖,也许是因为鬼哭,也许是因为夜风。我用匕首划开手指,在地上用血画了一个离卦。附近的火把像炸毛的野犬呼一下旺了。勇士们流泪欢庆,趴伏在地,舔舐我的鞋子。我免去他们剩余的礼节,率队出城。鬼哭伴行,应龙的翅膀扑簌扇起一阵暖风。神洞在城郊外不远处。出发前我已沐浴,并排出污秽,内外洁净。离洞口百步远时,我下车慢行,只身走上缓坡。虫鸣像流星雨般响寂断续。红色的光从洞口洒出来,好像一块崭新伤疤里蠢蠢欲动的血液。走进神洞那一刻,一股强烈的味道刺进我的眼与鼻。火的味道。洞中央的火堆正烧着微弱却耀眼的红焰。我跪坐在火前,平视在火光另一边的岩床上盘卷的影子。在这洞里,听不到外面的鬼声。“王为何来?”盘卷的影子说。我说,为卜。祂没有问我需要占卜什么。祂从来不需要问。盘卷散开。蛇麟摩擦。影子随着靠近而被红焰驱散,巫圣随之出现在火光另一边,下半身是蛇,上半身是人,披着蚕丝的上衣,却没有相配的裤或裳。祂将龟甲放入火中烤炙。我虔诚地闭上眼睛。祂也许是天下最后一个伏羲与女娲部族的后裔。祂的形象不再与当今的“人”相符,那遍布土地的两条腿的“人”,而更像是野兽,甚至鬼。我怜祂寂寞,曾许给祂三个为传宗接代的女人,但都被祂拒绝了。祂说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完成。当祂如此回复时,我仿佛听到排在洞外等候的女人们齐声舒一口气。卜。龟甲裂开,昭示天的旨意。我睁开眼,看祂将皲裂的手伸入火中,轻而易举捡起滚烫的卜甲。我耐心等待祂的解读。祂却并未开口,而是回到岩床边,拿起一把缺柄的小刀在卜甲上刻画。少时祂回到我面前,将龟甲放在我们中间。在甲的裂纹旁,赫然有一些前所未见的形状。那不像是任何世间之物,更不可能仅从火中生成。那是祂刚刚刻的,图状各自成型,有的简易,有的复杂。有的像画,像这神洞的岩壁上那些记载了先民们猎杀巨象的情景,有的像是一种启示,像云的纹路,兽的爪印,人的模样。看到我困惑与思索的神情,祂说:“此‘文字’也。”我全身的毛发冰针竖立。这就是祂在过去数年里为其废寝忘食之物。祂曾说,部族日益庞大,我们用来记事的绳子和木刻早不再能满足繁琐的需求,必须要有一个新的方式。小时候有一次,母亲让我去公仓领粟米。分粮的男人见我没带记事绳,便用我的头发打了七个计数的死结。母亲解不开,只好将那一缕头发都割掉了。十三岁那年重病,到第三天夜里我几乎断气,部族的人都说是因为我的身体丢失了什么,被鬼偷偷拿去,放在人油锅里下咒。母亲想起那缕头发,跪在暴雨中向天和鬼祈求宽恕,在疯狂与自责中用满是泥水的手抠出自己的眼睛。第四天早晨,母亲死在水洼,血泪溶于积雨,而到最后也没找回那缕头发的我却渐渐好转。从那之后,也许是上苍悲悯,我听到远古的伏羲氏在耳边低语,用血画出断续的线就能操纵世界的流动。我因此而成为部族的王,与“人”分离,与过去的自己生生撕裂。这些和眼前情景不相干的往事,在祂用沉稳的声调向我宣告文字存在的那一刻,我忽然想起。文字。事记如猎物,而文字就好比围猎后用来运输猎物的车。车是我的创造。我怀疑祂是特地选取了这个例子来讨我欢心。祂将龟甲上的几个“字”指给我看。一道横划代表一,两道代表二。我点头,顺着说下去,三道是三——像个乾卦——五道是五。祂却摇头,在两条横道间又画出交叉的两条线,告诉我那才是五。我指出,那岂不是会和四混淆?祂说:“文字非计数也。”祂又画出两道,这次的两竖道相连且弯曲,并非数字,而是“人”的意思。形状也像一个侧立的人,尤其像我出发前在宫门外驼背以示顺从的臣民们。我提起兴趣,问祂各种事物都该如何用祂的新方法画出来。“‘文字’,”祂纠正我说,“非图画也。”祂用吃剩的兽骨在地上画,对于我的提问,有的能画出,有的不能。有时,祂思索一阵,犹豫画个图形,我怀疑是祂当场想出。祂正精神焕发。开始我觉得,“文字”对于祂来说,是一种游戏和消遣。在漫长的孤独中,在这除我以外无人问津的神洞里,祂唯有创造这些奇异的图形才能度过时间。这种消遣东西对于洞外春秋忙碌的部族人来说,毫无用处。但随着祂将文字一个一个画出,我逐渐转变了想法。我发觉,祂画出——“写出,”祂说——的每个“字”之间,似乎都有一种联系,而每个字与真实的事物之间,又有另一种若即若离的关联。祂并非只是像曾在神洞壁上作画的先民们那样尽可能地如实描绘所见之物的外在。就比如“心”字的形,轮廓中另有内墙,是只有将人的心脏从正中整齐剖开后才能看到的样子。或许祂是因此才不避腥臭,执意主持大大小小的人牲祭祀。我为了难倒祂,特地问了一些不算事物的,比如代表“上”的字。祂给出的答案,是一道横划上方另有短划:标记中的标记,一目了然。我的不屑渐渐转为钦佩,刁难渐渐变为好奇。祂的动作与声调却始终如一,带着一种深远的哀伤。那也许是祂对自己的怜悯,怜悯祂将自己也一不小心收入了这些字中。代表“目”的字格外生动,犹如真眼。许多代表鸟兽的字,有身有尾,却没有头颅,头颅是由巨大的“目”代替的。祂与我们不同,除了有着伏羲后裔的蛇身之外,还长着四只眼睛,并且都是重瞳。“目”对祂来说,一定有非凡的意义。终于我问祂,“文字”这两个声音,也各自有字对应吗?祂抹平土地,写出“文”,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形,胸前有几划,代表人的刺青。祂说:“此字献于王。”我满意地点头。这是我的形象。我的胸前是有熊氏的图腾。祂又写出“字”。我端详片刻,说,这是屋顶下一个婴孩。祂俯首称颂我的智慧。我要问祂为何如此设计,开口前却先想到了答案。文字是一套前所未见的载具,是刚刚创造出来的车,是新生之物,是婴儿,需要保护和养育才会变成能为我所用的勇士。这个婴儿长大后,会是个什么样子?我为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感到可笑,转念却又陷入沉思。部族里有婴儿降生时,我们常常围拢,争看那个浑身血污和羊水的孩子与父母几分相似,猜测他二十年后的模样。等他长成一个腰膀浑圆的勇士,我们看他矫健的双腿和从他衣襟里钻出的黑毛,也难免会想,他竟然也曾有过当初那个肚脐上连着一根纤细带子的小小时代,不是吗?洞外一阵骚动。我半转过身,试听应龙的吼叫。似乎不是龙兽失控,反而有随从们惊喜的笑声。一个随从奔至洞口,五体投地,不敢进来。我让他说话。他结结巴巴地告诉我:“王……下、下雨了。”我威胁要斩掉他的头。他连忙求饶,告诉我这不是一般的雨。他从趴伏改为跪坐,双手从衣兜里捧起一把什么,求我一观。我走近,拈起其中一颗,心念一动,放进嘴里。是粟米。天降下了粟米为雨。鬼的哭声似乎停了。百步远处,随从们在粟雨下手舞足蹈。应龙烦躁地用爪子挠着耳后,将粟从鳞片的缝隙中剔除。我向巫圣求解。祂摇头,说:“一日一卜,不可变更。”我只有作罢。这时,我才想起拜访的本来目的。自从盘古开天以来,从未听说鬼也会哭,只有人为躲避鬼而惧泣的份。此时鬼哭,究竟是为何?祂闭上四目,漾出笑意。祂说:“鬼时将终,人时已至。”
可惜梦留不住,下一秒就消散了。手机收到一条消息。是号称正在酝酿一场汉字革命的女企业家,任七巧。——有个项目,要不要合作?你设计,我们造——什么项目——一口鼎困意涌回,催他合眼,继续刚才的梦。还有些事情,只等着梦中的他去做。手机再度亮起,顾左右没看到。——明晚有空吗?吃个饭
我们的领土之广,正在从所未有的鼎盛。直到三个月前,我却还在为这件事苦恼。我们有熊氏部族世代以有熊丘为中心居住,方圆原不过十余里。为了捕猎与渔樵,我们才会去往领地外活动,因之和别的部族交集,有时甚至冲突。部族们就像祂的那些文字,笔划虽然清晰,但写在同一张龟甲上时却往往互有重叠。重叠的未必是字的划,而是每个字划与划的末端所标记的圆形领土最外围。最近我经常莫名想起祂和祂的创造,把文字与一切联想。与其他部族交集多了,我们便结成同盟。不肯结盟的,最终也臣服于我们。我熟用伏羲氏的卦象,呼风便风,唤雷便雷,天下仅我。神农氏深谙的火性,对我而言,也不过是用血画成三条断续的横线。不知幸或不幸,我是同盟共主的唯一人选。在同盟中,有熊氏便不再是部族的唯一姓氏。我们会首于夏季,众部族如夏天的花海般汇聚,遂结为“华夏同盟”。有熊丘上的石头城改名“华城”。从丘顶远望,目所及处甚至不及处,都是华夏的疆域。这意味着更多事务要等待我决定。单一部族就像是一根绳子。有再多的绳结,即便用来区分事务种类的绳子颜色不同,打起结来终究是沿着来回一线。华夏同盟却是朝各个方向延伸的,像八卦指引的四方。也像文字,越写越复杂。东南方黄土城的猪群最近接连下了崽,一个个肉蛋鼻头拱尾巴在猪粪里打滚,可否从留用休整房屋的木材中拨取一部分扩建猪圈?西北方青苔城最近有三十人被瘟神临顾,整日迷瞪,白唾沫像蛆一样从嘴角蠕动到流脓的耳朵,用来平息神怒的祭祀该用活人还是三牲?诸如此类,原本仅华城中的事务就已让我难以兼顾,此时从各部族领域传来,传信者的口头报告接连不断,让我心力交瘁。我已拔过了第一根白发。部族的老人们说,有些太早了。一个舞女坐到我怀里,喂我喝酒,手指在我发中游动。她嘴叼一块鹿肉,送到我口中。我尝到她桑葚一样的唇。她是一个擅长木活的男人的女儿,上午为男人缝补衣物,午后则来我宫中服侍,已经半年。她腋下湿润,生几根透明而柔弱的毛,发着鲜奶的味道。我在她腰上捏一把,给她一个眼神。她明白,滑下我的膝盖,在地跪伏,又轻轻站起来,倒退着去往丘宫深处我的寝室。她将在那里细心梳洗,平躺在寂寞的黑中,等待宴会结束后我的眷顾。在这宫厅之中,无论是卑微的舞女,还是曾经称霸一方的部首们,都只对我跪拜。我却并未付出与之对应的心血,因为我改变了让我早生白发的状况。那一天,我捏着那根刚拔下来的白发去神洞拜访巫圣,请祂为我占卜时,祂没有发现我进来。在祂面前,是成堆成堆野兽的牙齿和指爪。我凑近看,才发现爪牙每一颗上都刻有单独的字。祂正在沉思之中,不时将其中一颗从一堆移到另一堆。我问祂在做什么。祂慌忙拜倒,说,是在给文字们分类。文字越写越多,想用时却忘了,必须收集起来,便于查找。我心念一动。越来越多,难以管理……祂简直知道我为何而来。祂将文字分类的方法很简单。比如“木”类文字:不同树的名称、木头制作的工具,诸如此类,字中都会有一个“木”,或长或扁,或在左右,或在上下,总之会有。这些字合在一起,就像一个部族,流着同样的血,刺着同样的图腾。而也正如人的部族,字的部族中必然要有一个首领。在这一堆刻字爪牙中,“木”便是一族之主。祂又给我看一根巨象的獠牙。巨象去往南方多年,保留至今仍如此完整的牙已经不多见了。牙齿上刻画许多字,仔细一看,都是各部部首,各另有小字注释。通过将文字部首们收集起来,祂可以根据这根象牙找到相应的爪牙堆,并从中找到需要的字。也许有一天,祂可以把自己创造的字都牢牢记住,便不再需要通过部首查找。但祂指指脑袋,轻轻一笑,说:“无奈臣将老矣。”我怀疑,这些都是祂提前准备的表演,只为在不显得凌驾于我的同时指点我的困境。我离开神洞,径直回到丘宫,发放信使,按祂整理文字的方法将各部的部首们召集。以后华夏同盟的小事均由他们处理,大事才汇报给我。各部首平时管理部族,定期来丘宫相聚,无缘由而不至者视为叛逆。文字也会叛逆吗?是否会有祂无法驾驭的字?我又不由得这样去乱想,尽管这些事情之间本应毫无关联。夜深了。部首们带上剩余的酒肉和女人,纷纷辞往驿宫休息,准备次日返回各自管辖的领土。丘宫门前的月光如布满细纹的巨象白牙。我独在案前昏昏欲睡,发觉时,正用手指蘸着酒水,在案上写一个“酒”字。何等有趣的字。它像用来酿酒的坛子,纹路俱全,可本该在坛里的酒液却在坛边上。这样不就都洒了吗?酒的部首,是水还是酉呢?亦或二者皆是?酒是酩酊的水,水奔流成河,河吞噬远方的山,山冲破紫红色的云,云将秋雨分门别类……我遵循记忆,用酒水在案上书写每一个似曾见过的字。这种书写,尽管都是用手指,却全不似我用血画出八卦图案时的感觉。我画出的离卦可以创造火与热。我写出的“火”字,不能用来取暖,却依然创造了别的什么。如果不仅仅是祂识得文字,而是华夏同盟的所有人都认识一些,我们将会如何?我将会如何?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打个觳觫。宫门的火把明灭不定。在虎色的光中,我看到那个等待我多时的舞女正担忧地看着我。她全身赤裸,像一只待哺的白兔。我把她倒扛在单肩,另一只手抚着她弹掌的柔臀回到寝室。我把她扔到榻上,脱下自己的衣服,又忽停住了。黑暗里,我感到她在惧怕。她从始至终屏着呼吸,身体僵硬,手臂缩在胸前,护住那两只熟透的桃子。从刚刚开始就是这样吗?以往的女孩们也都是这样吗?祂所造的“女”字,是一个跪在地上的女人。永远地跪着。“王”则顶天立地。我坐了起来,兴味索然,挥手让她离去。她犹豫一阵,确定我是真心的,才匆匆穿上衣服,带着无暇的处女身体离开了。黑暗在讥笑着偷看我。我咬破手指,在榻边画一个乾卦照明。黑暗却没有散去。也许是我醉了,画得不准。那三条横道不似卦象,更像是文字中的“三”。
暮光中醒来的顾左右同样孤独。在那一次次洞中对坐的夜晚,梦中的造字人曾委托他办一件事。不是委托王,而是他。他已经办好了,留下的后遗症却难以抚平。那是他孤独的原因。身边凹陷的床单上,是任七巧身体的余温。
我正在失去你。并不是因为你事业有成。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不是因为你研发的键盘和输入法正在引发一场汉字革命。不是因为汉字革命引发了汉语文学井喷。不是因为我在井喷中完成了《龘》这部小说,侥幸获得诺贝尔奖的提名,忽然被推到世界的舞台上。不是因为无数国内外翻译家正因为《龘》而绞尽脑汁,一如曾经怀着惶恐与激动面对着《芬尼根的守灵夜》原文的近代汉语大师们。不是因为汉语翻译热潮终于给了中文以话语权,又引发一系列地域博弈。总而言之,不是因为世界将这一切变化归结于你,好像要你负起西方文化衰退的责任,而我则不敢与你一同承担。我正在失去你,不是因为世界将你从我身边夺走了。恰恰相反,是我脑内的新生汉字正在将连接着我们的世界撕碎。巧儿,你所研发的输入法改变了我的思维。你的七巧输入法允许作家用部首和常用构件即时造字,所以当我使用七巧汉字写作时,就只能沿着新汉字所拼成的思路走下去。思维来源于文字。写出《龘》之后,站在全世界文学前沿,我感到自己思维的基石有了根本的改变。它像一张被重新打乱的镶嵌画,或是被拆分成笔画的千字文,再也无法重组成原来的样子。我正在失去你。能手写一手漂亮小楷的你,字迹正在我脑海中渐渐淡去。而我所能做的,唯有用这一支你送给我的真正的笔,一笔一画写下这封信。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稍微慢下来,看一看你的眼睛,记起你那满是书香的温暖嘴唇。——《No.121》,顾左右第一信元末期私人书信,图腾出版社编辑整理
当我提出将文字公布于众时,祂似乎并不乐意,仅因为是我的命令才服从。对于祂来说,这意味着把“字”里包裹的那个婴儿在长大前就随意抛给一群陌生人,让人分食孩子稚嫩的手脚。但身为王,而且是华夏的共主,我相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我因知晓文字而改变。华夏也必须随我改变,因为我无法统领一个与我异心的部族。早在公布文字的第三年,结绳就从每户挂在门边的外出必需品,变成了迟早用来替换陈旧井绳的后备物。人们用木炭捣成的粉末兑水,再加少许浓稠的猪血,用手指蘸着抹,或直接用刀尖刻,对照巫圣的甲骨将大小器具都标上了文字。盛酒的陶斗上不仅写了“酒”,而且还写了“斗”,甚至根据情况写了“大”或“小”,仿佛没有文字的帮助就看不出。老人们对这些改变嗤之以鼻。他们怀着看孩童游戏一样的态度看年轻人怀着热情在大小物件上标记,再将物件按标记的规则在室内有序摆放。孩子们则发明游戏,互相在脑门上写字,被写了“虎”的要追上写了“羊”的按在地上假装吃掉。最近刚被熊瞎叼去牲口崽子的男人们骂着把孩子们驱赶到别处。孩子们就跑去城外青黄的麦子地旁玩耍,捋一把没熟透的麦穗,跨在麦地旁的木牌顶上剥。牌子上写的是第一次用文字写出的古老歌谣,歌谣里唱的是对各路灾魔旱兽的威吓与奉承,那些鬼哭时代的记忆。最从文字中获益的,是那些即将长大却尚未了解如何生存的少年人。男孩子们通过成熟猎人们整理的记录而迅速掌握哪种脚印对应哪种野兽,又有什么样的粪便警示危险。帮老女人们养蚕的少女们,根据蚕室里挂得哪里都是的小竹牌子的指引,知道何时该拉上伙伴去采桑叶,何时该快把满屋雪白的蚕珠子扔进滚烫的水,又如何将处于不同工序的蚕丝按文字的标记分类,避免混淆。女孩们一边唱着歌谣一边劳作,歌声像空气甜美成丝。蚕贪婪地啃食桑叶,沙沙满城。却也发生了一些前所未见的问题。两个猎户找到我,求我主持公道。其中一人说,他半年前借给另外那人三张优质的弓,弓弦是用稀有的穷奇兽的脚筋制成,供那人训练少年学徒。作为报酬,那人给了他两壶烈酒。可那人却说,他虽然给出两壶酒,却只借了一张弓。这很合理,因为他当时只有一个学徒。我问他们还有谁知道这件事。他们分别列举认识的人,又互相驳斥,指责对方的亲友一定会包庇不公。正在我主意不定时,第一个人出示了依据。那是以文字刻记了这半年前借弓一事的一片牛骨。我隐藏自己的多层惊讶。我首先没想到,文字在臣民间已经有这样多的使用方式,早不仅限于记录数字。牛骨上的文字甚至记下了当天的天气——雨——以及二人交换物件时的心情——乐。我又没想到,臣民们私下里不通过公库的小物件交换已经如此普遍。两壶酒等同于使用一张或者三张弓半年,这当中的计算,是住在丘宫的我无法当即理解的。我仔细端详手里的依据。牛骨上所写的,明明白白是三张弓。三划的文字。我问借弓的那人,他是否也有一片牛骨,上面记着只借了一张?他满脸疑惑,告诉我没有。他甚至不能理解我为什么会这样问。他不必有一片牛骨,因为关于借弓这件事的所有信息,只一片牛骨就完全写明白了。我对他们说,类似的事情,应该要有两片牛骨,上面用同样的文字记载同样的事情,双方各持一片,才真的算是记录。他们明白了我的意思。拿出牛骨的人难掩不悦。他不满我怀疑他悄悄在“一”上加了两道横。但我并没只这样想。有两片牛骨,对于双方都是保护。那是他们的共同记忆,即便岁月让人忘记了,牛骨依然不忘。我本打算将文字运用在给各部的传令中。与其让信使们记住口令,不如让他们携带刻记了文字命令的骨片。近来,华夏同盟和东南方的蚩尤部常起争端,管辖东南的神农氏部族求助连连。我们与蚩尤,也许早晚会有一战。如果要调度华夏同盟的勇士们,用文字传达命令会更加迅捷准确。然而,如果文字连猎人间一个小小的争端都无法解决,真的能保证全华夏的生存与繁荣吗?我命人从王库里选取两张好弓,赐给借弓的人,又让另一人保留他借去的弓。二人五体投地,拜谢而去。我还没问他们的名。“这一人”和“那一人”,“借弓的人”和“还酒的人”,想着想着就会混淆了。那片牛骨记载详细,却唯独没有写他们的名,想必是他们不知该怎样去写。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名该怎样写。我甚至不知自己的名到底应该是什么。王?有熊?还是小时候母亲常叫的黄儿?在祂的神洞中,我又一次默然跪坐。深陷沉思是祂的常态。正如我有苦恼,祂也有苦恼。我不打断祂。祂的蛇身没有盘卷成一个光洁的圆,而是蜿蜒垂在岩床边。祂正在对着那根记载文字部首的象牙出神。祂的面颊塌陷。岩床旁的陶碗里有一块吃了一半的棒骨肉,已经风干。等祂回过神,请罪与免罪过后,我才告诉祂,华城的臣民们都正对文字越来越熟悉。我给祂讲一些文字给生活带来便利的例子,有意隐去了猎人间的争端。祂点头,虽带微笑,却心不在焉。祂说祂每年都有所耳闻。祂担心的不是人们学会文字后生活是否会变得容易。学会文字终究是一件好事。我问祂担心的是什么。祂说:“不识者由识者欺。”我们在沉默中对坐。我问祂是不是在因为这件事烦闷。祂却另有心事。当洞外的我们在为新奇的文字而回归到好奇的孩童岁月时,洞内独坐的祂已经开始思考文字的衰老与终结。祂不满于当初造字时的浮躁,惭愧于匆忙中造成的种种不合理。祂发现,文字的最终形态,绝不是在骨片上的一个个单独的图形。祂给我看许多修改方案。在一张尤其庞大的应龙骨片上,有一个——也许是一个——复杂的一体图形,犹如许多文字聚拢、重叠、嵌合在一起,像错综的蛇鳞,巨树的重叠枝杈。祂又给我展示另一个方案。祂闭上四只眼睛中的三只,将一条绳子摆在我面前地上,说:“此结绳也。”祂拿出第二条绳子,与第一条合围,首尾相连,在地上拼成一个方形。祂又睁开一只眼,四目二张二闭,说:“此文字也。”我等待祂的下一个动作。祂或许是得意地拖延片刻,才睁开第三只眼。祂将第三条绳子提在手里,绳的尾端垂在地上的方形一角。祂什么也没说,但我明白了祂的意思。余光里,我看到岩床上有几块掌心大的镂空雕刻物。那是祂对新文字的构思:文字未必要平面。然后祂睁开了第四只眼。我的心猛跳一下。可祂脸上的没落却告诉我,祂也不知道那第四只眼睛可以看到的文字会是什么形态,竟可以超脱于三条绳子之外。祂把绳子放下,颓然靠在岩床边。停顿一会,祂开始说些别的。一如既往,和祂谈论会让我忘记拜访的目的。日色将昏时,我才想起让祂写出我的名。祂写了一个“王”字。我装作不满,让祂写我真正的名。并非人们见到我时的呼唤声,而是只属于我自己的文字。不仅是名,而且是字。“臣有字,却不敢赐名于王,”祂说。于是我做出选择,告诉祂我所中意的名。那是有熊丘的别称。祂放声大笑,说这两个字早就造好,只等我来索取。紧接着祂又自知无礼,俯首领罪。我饶恕了祂,让祂快写。祂用手指写在地上,写得用力,好像要在石头上留下辙痕。轩辕从祂写的字中,我看到车轮与车轴的形状,是对我造车一事的赞颂。这两个字只属于我,有我的血肉,我的肤发,却又有车的构件,仿佛我的肉身与车的机械合为一体。后来祂曾问我是否要从那些祂正在设计的“三条绳子”的新字中另选。我谢绝了,因为我从这两个平面的字中能看到自己的模样,而三条绳子的“轩辕”却与真正的车相去不远。
华夏同盟各部勇士集聚一处。烟尘滚滚,人吼与犬吠令地动山摇。鹿群在人群包围网的收缩下横冲直撞,拐弯越来越急,越来越频繁,纷纷落入我们提前挖好的陷阱与渠沟里。沟中碧绿的竹刺被染得黑红发亮。我下令让随从勇士们挥舞旗帜,旗的颜色告知猎手们该往哪个方向收缩。鹿群在哀鸣,肢体随狂奔而不自然扭曲。包围网的边缘,平原上流淌的河流中,还有我们的渔人用兜网拦截鲤鱼。带着腥味的河物像浪花一样扑腾,做出青铁色的最后抵抗。在这为了果腹的追逐与厮杀之中,我们不需文字。然而计划这次大狩猎却又是非依凭文字不可。计划详细复杂,需要调动的部族之间关系有密有疏,此时要如一人的四肢般协调划一,不是口头传递命令就能办成。文字让这次狩猎有一种超乎生存的特殊神圣。上一个冬天的恐怖记忆还未散去,下一个冬天却就要到来。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在这片土地狩猎。轩辕丘——也就是改名前的有熊丘——座落在一片黄土地上。我们的房屋永远将大门开向南方,因为北风会将小刀子一样的沙土与冰寒吹进厅室。没有雨时,脚下的硬土挤压脚掌。放眼望去,总是茫茫一片的暗黄土地,葱葱绿色的桑树越来越少。听从东南方回来的远途猎手们说,那边的土壤肥得像羊羔肚子,草木叶滑得像蚕衣袖口,雨水打在身上半天不下去,舔一下,是浓郁的甜羹。华夏同盟越来越壮大,贫瘠的故乡已经容不下我们。我们需要去往那片能够拥抱我们的土地。然而那边是蚩尤部族的领土。他们没有加入同盟的意向,也不欢迎我们迁徙。这次调动全族的大狩猎,其实是为了冬后的战争准备。这是让我们华夏的勇士们从单字排列成文章,相互呼应,相互关联,如一片书写整齐的甲骨军令。听说蚩尤部的勇士个个铜头铁脑、步履矫健。但那又和几头成年的鹿有何分别?如果他们不欢迎我们,那么来年在东南沃土上逐鹿的人,必然只是华夏同盟的猎手。包围网中的鹿群已经基本灭绝。我的随身勇士在等待我的命令。我示意进入下一阶段。他立起红色的旗子,旗上是一个“火”字。远方,神农氏人开始有计划地放火烧林,用火焰将林中百兽驱往围猎手的方向。我们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按序将野兽分拨屠杀。树林里发出烤肉的香味和死亡的臭味,随黑风刮来,惹出汗水与涎水。飞禽走兽嘶鸣着奔出林子。勇士们瞪着布满血丝的圆珠眼睛,山呼海啸迎上去。嗜血是我们的天性。在华夏同盟结成的过程里,也有一些小部族不愿归顺。我们就摧毁他们的房屋,劫走他们的女人,奴役他们的孩子,将男人们剖心挖腹。从前,我不曾为此多心。直至有一次,在焚烧后的废墟里,我看见一块陶片上有几个不仅仅是点缀的记号。那些就是“字”里的那个婴儿吧?兽群奔到附近。猎犬们为讨好主人率先扑过去,嗷嗷叫着消失在尘埃中。勇士们跟上,抓着湿漉漉的弓箭和长矛。其中有一人,我认得是出众的猎人力牧。他今天没有用弓箭,而是用球索:一根绳子的两端各有一个石球,投掷出去可以捆绊猎物的脚。这是伏羲时代的武器了,没曾想今天还有人重新使用它。球索让我想起一个字。这个字像是一条从中间弯折的绳,绳子两端各有一个圆圈。但那两个圆圈代表的并不是石球,而是绳结。当我们还在用绳结记事的时候,如果在绳子的末端打结,就意味着这件事结束了。这个看着像用完了的结绳的字,意思就是“终结”。后来,我们用它代表“冬”。冬天。一年的终结。万物的终结。一根小小的绳子,竟会因为外观而变成一个可以书写的符号,又因为我们的想象而引向字形之外的意义。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件小事让我感到震撼。文字已经彻底改变了我,我却对文字一无所知。不,文字改变的是我们,我们所有人。身边的数十位勇士,包括几个部首,都惶恐趴伏在地,等候我的发落。我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我的脸上满是炽热的泪痕。
这是顾左右最后的梦。叫醒他的是警报声。他的世界也在“严冬”中,而且春天大概再也不会来临。一切都消逝了。对于失去听觉与视觉的人类来说,一切寂静,一切黑暗。唯一的慰藉,是他还摸得到身边的鼎。他将会和自己最得意的小说以及最得意的设计品合葬。在这真正的最后时刻,他与丧失了绝大部分储存硬件的信息之海连接,终于将思维副本上传。一切都结束了。警报声不绝,虽然他听不到。在这死亡突然开始飞速膨胀的地下庇护所,他用肉身手指查找信息之海中任七巧的思维,想在被死亡吞噬前和她重逢,哪怕只一秒钟。但他没能来得及。
另一个被剥了皮,在车里棕红一滩。指头肚大小的绿头苍蝇一路跟着车子,像一个巨大而多变的髑髅。人肉的烘热臭味充斥空气。我用袖子驱不散苍蝇,就用血在地上画一个巽卦。一阵疾风暂时把苍蝇吹散,却没将它们打落。自从学会文字,我的卦象就不再如从前有效。苍蝇的尖叫合声把灰色的天空扭曲成一个漩涡。活着的使者脸上缠着一层又一层染血的布,令他的眼泪都不能渗出来让我们看到。他的鼻子和耳朵都被蚩尤割掉了,又被迫将载了同伴尸体的车一路拉回,忍受苍蝇啃食同伴时发出的噪音折磨。蚩尤部的先锋们在远处跟着。如果我的使者弃车逃跑,他们就会冲上来将他的腿剁成混着黑土的红泥,活吃他的心肝。我的勇士们为同伴的屈辱流泪。我喝令他们不许哭泣,而是把心气用在呐喊上。勇士们擂起鹿皮鼓,朝正消失在远方的蚩尤部人痛骂。后来使者终于能开口时,我问他蚩尤的相貌。他呜咽着说他没有看清。当他们在乌泱泱蚩尤部人的包围之中说得口干舌燥时,蚩尤正威严开坐在一个用碎鹿角与颅骨垫高的圆屋里,半截身体披着墨绿色的影子。使者们用巫圣传授的方法,试图将最基本的华夏文字教给蚩尤部人,发出各种不显敌意的声音,用肢体动作演示友好的交互。但这一切都像飘入深渊的残雪,飘到底前就早化了,没在蚩尤部的任何族人那里争取到任何反应。使者说,蚩尤部的人是没有声音的怪物。从始至终,他们都是静静地看外来人,眼睛不眨,甚至不呼吸。他们身上满是花纹,沿肌肉的轮廓延伸、重叠,将麻木的脸分割成碎片。他们的影子互相遮盖,一动不动,是一群鬼斧神工的斑驳石像。突然,没有听到蚩尤的号令,没有看到传递令牌,甚至没看有人打出手势,蚩尤的部下们就将两个使者捉了起来,有条不紊地将其中一人活剥了皮,将幸存的使者割去五官。使者的描述让我不寒而栗。蚩尤部人互相没有交流,对于掌握了文字的我们来说,就好像痴呆的孩子。然而饿急了的孩童也可以一怒之下杀死熟睡的大人,更何况他们才是每日饱餐的野兽,而我们则在旅途中饥肠辘辘。我却不能后退。在我的身后,并不只有猎人和勇士们。华夏同盟男女老幼,甚至是正在给婴儿喂奶的年轻母亲,都结成队伍,从初春时就踏着半化的冰雪,跟随我一路奔波至此。我们吃着去年大围猎时获得的风干鹿肉和腌鲤鱼。巫圣造字那年从天而降的粟雨所剩的最后一点发霉的陈粮,也早都吃尽了。我的兑卦已不能随心所欲求来春雨,麦田因此产不出富余。那次食粮天降,仿佛是上天早预料到会有今日的局面,特地给获得文字而失去安分的我们最后的慷慨馈赠。当天休息时,我去祂的蓬底,想寻求一次占卜。祂用四只眼睛看我,第一次问了这个问题:“王为何而卜?”祂问出这句,我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想好。也许我想问是否该与蚩尤一战。也许我想问这一战胜负如何。也许我想问该如何让身体停下颤抖。圣火中,龟甲裂开,上天的指示出现了。祂根据裂痕的形状,开始在甲上书写。这次祂并没用刀刻,而是用一根末梢分成丝状的竹枝,蘸着水和的朱砂去写。这对于祂来说似乎也是一种新的工具。祂的手笨拙地调整,正握反握,怎么都像个第一次拿起弓跟随大人去打猎的孩子。只不过祂并不是孩子,而是一个飞快老去的时代的末裔。祂的头发稀稀疏疏,露出干燥的表皮。祂下半身的鳞片不时脱落,总在他行走的轨迹上留下一条星汉般灿烂而落寞的河。祂端详卜甲一阵,说:“好。”我要亲自看。祂犹犹豫豫,不愿将卜甲交给我。我下了命令,祂才交出,说:“臣万死。”我一读卜甲上的文字,忍不住大笑。有什么“好”的?卜甲的昭示,是凶之又凶的警告。文字让我回头,率领同盟回到黄土地上,年年远望着沃土上的肥鹿被蚩尤部人的利齿撕成鲜红的肉碎,被他们和着拉丝的黄色口水咀嚼,喉咙、胸口、肚皮鼓囊囊一路吞下去,变成让野狗们垂涎的丰盛粪便。我不可能这样做。我问祂,卜甲上的文字是由谁决定的?祂说,有时是天,有时是苟延残喘的鬼。我将卜甲扔回火堆。龟甲发出噼里啪啦的刺耳响声。怎么,鬼还有没说完的话吗?来不及了。文字诞生之时的那七夜嚎啕,鬼话全该说尽了。火中的龟甲不再作响。它焦热扑鼻,扩散的焦黑吞噬红字与裂痕,仿佛夜幕掩盖河流山川,掩盖这片土地上每一个为不知能否熬过下一个冬天而难以入眠的人。
决战之日,乌云当空,天是烧尽的死灰,地是呼吸的血肉。我们的战鼓愈响,勇士们的战吼也就愈疯狂。战场对面,蚩尤本人站在阵前,单手举着最健壮的华夏勇士也需要用双手才能提起的斧。蚩尤头上生牛角,双足如蹄,追随他的人就在头发里插了削尖的木角、脚穿用珍贵的牛革制成的靴。他们所有人都赤裸上身,从胸前的疙瘩肉上延伸出去荆棘丛一样的纹路,五颜六色,顺着暴筋的脖子爬上尖锐的颧骨,在脑门中心打成一个个死结。他们的沉默令扬尘窒息,我们的战吼让沉默的云海翻腾。我开立在战车上,一手挺剑,一手举盾,身前拉车的应龙凶狠地用爪挠地,嘴角流出滚烫的涎水。战斗开始了。我的勇士们奋不顾身,蚩尤部也是一样。对于安家的人和驱敌的人来说,这都将是最后一战。斧光,怒吼,一条满是花纹的手臂喷着血飞到我的车里。我用盾将它挑在冲到附近的敌人脸上,再一剑从他的耳朵刺进他另一侧肩膀,倾泻的血把他的纹身全部染成红色。我看到他痛苦的表情,属于人的痛苦,即便在密密麻麻的脸部纹路下也依然和华夏勇士的无异。我的指挥使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用令旗指导我们的阵型。我们时而像个“三”字分路冲击,时而像个“口”字将敌人包围。蚩尤部渐渐涣散了。开战不久前,我们注意到潜行打探的蚩尤部人,就特意用染色的无字旗训练布阵,让他们带着这样的见闻回去。而此时在战场上,我们使用的却是写了大字的素旗。只有我们才能看懂的旗。我们取得了优势。四下看去,常有三两成队的华夏人,蚩尤部人则总是孤身。然而血光箭影中,这情景说变就变。一如我那从蚩尤部逃回的使者所描述的,我们的敌人在没有发出声音、没有挥舞旗帜的情形下,很快像同一人的手足那样恢复了秩序。他们集结、分散、撤退、支援,似乎总知道该去往战场的哪个角落。他们是一座寂静的迷宫。唯有被杀死时,他们才会发出绝对没有在痛苦意义之外的惨叫。我的龙车在战场上巡逻,车轮与隐隐的雷和战吼连绵混为一片。我不知这场战斗将谁胜谁负。蚩尤部的顽强抵抗,又不如说他们的战斗智慧,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应龙的头飞起来。战车颠簸,无头的龙兽向前跌撞。我忙跳出车外。在刚刚倒下的应龙身前,是浑身血汗的蚩尤和他那斩龙的巨斧。我是华夏同盟最高壮的男人。蚩尤却比我还壮一圈,比我还高大,算上双角更是无需比较。他的肌肉盘根错节,凸起的条条纹路分不清哪些是筋骨、哪些是花纹。他的脸如山峰般有棱角,白牙裸露,鲜红的肥厚牙龈散发腾腾热气。这时我才注意到,他和巫圣一样,也有四只眼睛,只不过他将其中两只闭上了,左上右下,不对称的脸部花纹沿眼皮闭合的缝隙飞驰。附近的华夏勇士刚刚看到这边的形势,正在赶来,还有很远。我后悔不该让力牧率部前往蚩尤部的居处挟持他们的女人,也不该让朱襄去监管先锋们烧毁他们的粮食。我独自面对蚩尤。他双手举起巨斧,砍下时好像将腥风也一同劈开。我的剑在他面前毫无作用,兵刃接触时像被弹飞的石子一样从我手中蹦出,插在被血浸湿的土里。蚩尤又一次挥动斧头。我双手举起盾牌,盼望用来制作这张盾牌的旋龟甲壳足够坚硬。斧刃突破了盾,咬进我的肩头。酒一样的浓血咕嘟咕嘟滚出来,让我头晕目眩。
!结绳 !热情中发散(未知,标记99.1)!曼德博 !终于建成的巴别塔(海沙,标记321.2)!莫比乌斯 !哥伦布的新大陆是襁褓中的谋杀(钢铁,标记1096.325)!零 !与 !一 !与 !零 !与 !一 !(爱情,标记1.0)银河啊,我们是否还是人类?注:(嗅觉标记用括号表示),!热感轨迹用叹号 !。——《人类Ⅲ》,龘(嗅觉编号4006956232)第三信元诗歌(四渠感官古汉译文,试验格式七),天马星殖民基地文学专栏
蚩尤的战斧穿过我的盾牌,斧刃陷在我的肩头,好在没有伤到筋骨。蚩尤笑了。那是让我羞愧的无声的笑。他笑我不该为王。他脸上肌肉抽搐,左右不均,花纹有意地分分合合,像开枝散叶的古树,像夕阳的残光,像圣火中碎裂的甲骨。像三条复杂的龙。像一个繁荣部族的辛劳与忙碌。树。骨。光。人。龙。龘。树。骨。蚩尤的表情在沉寂中如四季般演变。我猛然发觉了花纹变化的规律。蚩尤部人也有文字。他们将属于他们的文字拆成碎片,永久地纹在身上。他们熟练地操纵每一缕肌肉和每一撮皮肤,让花纹随他们的意志而集合,拼成文字,一眨眼后再肆意分散。那一定是适合战斗的文字。在战场上,他们挥下战斧,身上随之扭曲的花纹就自然而然告知同伴们对手是否强劲。用特定的奔跑动作,花纹就会告诉同伴们刚刚那次交锋的细节。面对面时,他们扭曲脸庞,就向同伴表达了瞬息万变的战况;或者,如果面对的是敌人,表达的则是族外人也会为之惧栗的鄙夷。就像现在这样。我以为文字让我们取得了组织战斗的优势,但蚩尤的文字却比我们更适合厮杀。能和蚩尤部人战到现在这样势均力敌,反而是我们的幸运,是人多势众的我们的无耻。蚩尤部人不是野兽。他们的花纹与我们的甲骨,一刻一划,拆散重组,首尾相连,是将我们连接在一起的脐带,我们本该各执一端的长绳。而现在那条绳子断了。握着这一端的我们正将因为我输掉与蚩尤的决斗而坠入深渊,绝望着从深渊边缘的一线天空里俯视我们的敌人。蚩尤用力下压,我几乎跪倒,头重脚轻,眼前红黑明灭。我肩膀里溢出的血沿斧头侧面流动,在斧刃一角呈现三条弯弯曲曲的细小血河。血,让我想起多年来吞并其他部族的屠杀与牺牲,血,处女之血,打猎后分食的野兽,血,伏羲的卦象,匕首,手指,血,血色的山洞,山洞中四目布满血丝的造字者……“二”添一划就是“三”。教我写字时,祂曾这样说。可如果添两划,让其在“二”的两横间交叉,却并非是“四”,而是“五”。因为这样虽然划了四道,却有五个点。字,非数也,祂说。意也。象也。我还问祂,为什么最近不见祂再多造字了?祂说,适可而止。文字如此,治人之道亦然,满贯未必强于残缺。我的一只手动了起来,摸索到肩头的战斧,寻到那三条血河,用衰弱的拇指,顶着蚩尤的凶恶和嘲笑,有气无力地从血河正中间抹断了其中两条。本来没有意义的血,就这样变成一个歪歪扭扭的震卦。也就是雷。我急向后撤,不顾斧刃从肩膀拔出时的剧痛。蚩尤没有追来把我拦腰砍断。他僵住了,几条细弱的雷电正游过他周身。我接连翻滚,顺势拔出插在地上的剑,反身跳起朝蚩尤的脖子砍落。剑劈开他那号称铜铁皮肤的前一刻,我怀疑这是不是唯一终结的方式。我怀疑如果我早一些意识到如何解读他的文字,就有望邀请蚩尤加入华夏,成为我的臂膀,与神农氏的朱襄平齐,作为众部首之首。然而现在太迟了。无论文字如何改善,挥剑仍比书写快太多太多。蚩尤头颅落地。他的身体并未如他生前那般执拗地站着,而是同时倒下,甚至可以说是崩塌,好似他的身体是一副被那颗长着四只眼睛的头颅悬挂着的铠甲。我毫不喜悦。斩下他头颅的这一刻,我知道自己也失去了什么。仿佛嘲笑我那条决定胜负的羸弱雷电,乌云发出巨雷的炸响。战场为之一顿。我提着蚩尤的首级走上高台,将我的胜利宣告给在场的每一个人。蚩尤部因之逐渐溃散。我的勇士们将失去了战意的蚩尤余部捆绑起来,连同从蚩尤部居处捉来的女人和孩童,押在我眼底。只要我发令,每一把在场的剑和斧就会挥下,将每一个跪在地上的身体与它的头颅分离。天终于下起了雨。当然不是粟米,而是红泪。
蚩尤部覆灭后,附近的小部族不断加入我们。新华夏同盟的各部族常用各自的语言描述同样的事情,大事小事混乱不堪。好在我们有文字。无论我们用怎样的声音去表达,终究会有一些字将我们拴在一起。遇到别的部族,我们可以指向这个字,示意那是我们共同的标志:华我们是华人。在这片本属于九黎族的土地上,没有应龙与伏羲的后裔,却有一条咆哮着的黄色河流。新华夏同盟在大河边的沃土上定居、劳作。当年战争中洒在土里的血不再显红,与黝黑土壤的晶莹颜色融化在一起。冬天虽仍寒冷,却不似黄土地上的那般无情。我站在高丘顶端,俯瞰我的臣民,为天地万物都拜伏于我的脚下而苦笑。这回我真到了头发花白的年龄。然而从黄色的土地到黄色的河流,我也许从未真正离开过故乡。我去拜访祂。祂的新居仍是一个洞穴。祂似乎不愿和我们一样住在晚上可以用门板挡风的房屋里。祂老了,头发没剩下几根,脸上的皮松弛得要掉下来,四只眼睛半睁不睁。从腰往下,蛇身像是死了一样不动,鳞片里塞满陈年的泥沙。但祂没有停下思考。祂在龟甲上书写,用的是一支磨得光滑的竹枝,底部扎着柔软的兽毛。祂管这种工具叫作“笔”。我暗暗称赞。上面是“竹”,下面是“毛”,合起来似“手”非手,这又是一个好字。祂说,祂在思考还能用文字做些什么。我们用文字计数,用文字标识,用文字交易,用文字战斗。用文字,我们让除了杀人与吃肉以外无法相互理解的人们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文字让写了“轩辕”的旗帜插满天下。我们已有打不完的野鹿,种不贫的沃土,从此再没有任何欲求了。文字如果还有用,对于我们来说,也许不再那么重要。我这样说出来,只想听听祂的反应。我自己是不这样想的。祂自然是摇头。祂在龟甲上写完了,放在身边厚厚一摞的最上层。那摞龟甲和龟甲之间严丝合缝,每一张都磨得轻薄,存放起来会比天然的龟甲省去不少空间。洞穴里,如同当年那张乱七八糟的岩床,各种各样写满文字的物件四处散落,有蚕丝织成的布,有用麻绳串在一起的竹。我知道,这又都是祂思考的结果。但祂对这些成果并不在意。祂让我去洞穴一角的木箱取些东西。我照办了。我怀疑祂的那条蛇身已经难以移动。木箱中是一团蚕丝。我不明所以,等祂解释。祂用颤抖的手,一点点将丝团舒展开。祂让我仔细看。我看不出什么。祂让我再看。
顾左右看到,蚕丝的每一缕上都打了结,许许多多个结,结和结之间距离不等,有些紧挨着,有些留出可观的空余丝线。这根本就是历史诞生前中国人就淘汰的结绳。祂却说:“结绳亦文字也。”展开丝线,祂用手指掐住一段,仔细端详丝结的位置和距离,在龟甲上写出一个字。又再看下一段,又写一字。顾左右明白了。祂是在意龟甲占空间太大,便用这种方法,用蚕丝的结记录文字。蚕丝轻盈,压缩后可以收纳在任何地方。如果不是急需的记载,先用蚕丝记下来,以后重新誊写,不失为一个传承信息的方法。而这一切,无需笔画,只需分辨“打结”和“不打结”。原来那就是文字的本质。文字从信息中来。而信息的本质,就是“是”与“否”。是“打结”与“不打结”。是0与1,是正与负,是文与字,是阴与阳,是白与黑,是黎明与黄昏,是车轮与车轴,是阴茎与空虚,是勃起的王与不情愿的舞女,是蚩尤与华夏,是语言与文字,是文字与理解,是火的温度与水的冰点,是黑洞的辐射与境界线的无情,是碳的聚变与铀的裂变,是铁的宽容与铁的叹息,是恒星与无尽的宇宙空间,是鼓槌与战鼓,是生命的意外与死亡的必然,是偶然的灵光一现与宏观历史的潮流,是熵增与奇迹,是传说与事实的正义,是第一人称的虚构和盘根错节的论文,是大震撼与复苏,是编钟的乐声与音符之间的静默,是线性故事与镶嵌画,是电子与碳基的肉体,是啼哭的婴儿和沉浸在回忆里少年模样的老人,是遍布银河的伟大与无意中毁灭了无数个可能遍布银河的文明的虚伪的遗憾,是象形与表意,是表意与表音,是符号与图形,是二元,是“与”的形状,是十的交叉,是人,是一与零,是零与一。一,是一条竖线。零,是一个圆圈。合在一起,恰好又和一个字相似,隐约是个结绳的形状:中中,那在是与非之间的第三条路。一些若即若离的想法让顾左右若梦若醒。这样想着时,听到祂叹一口气。祂手中的蚕丝乱了。断了。祂说,论起喜欢将文字写在什么上面,仍是甲与骨。最好以后能刻在铜铁上。蚕丝虽好,却难以保存,十年过去可能就坏了。梦中的轩辕不由得一笑。十年?有什么事情这么重要,需要记十年?祂将头转向他。他收起笑容,忽然想起从前祂展示新文字的构思时,边用绳子示范,边将眼睛一只一只睁开的情景。当时他无法想象祂睁开四只眼时会看到什么。现在轩辕依然无法想象。那是轩辕活一百次也看不到的地方,一片遥远的土地,隔着漫长的岁月。那是冬天之后的春天,春天之后的冬天又春天。但顾左右看得到。将醒未醒之时,顾左右深深鞠躬,感谢祂的龟甲,感谢祂赐予的梦。远古的梦让顾左右下意识地将丰鼎设计成一本字典,让他在穿越了生死的另一个时空得以与最珍视的人为伴,得以与文字为伴。他不知道这些无声无形的想法是否传达给了造字人。他只看到,仓颉咧开干燥的嘴唇,露出不整齐的牙齿微笑,四只因年迈而青白的眼睛里射出星河般璀璨的光。(完)
文字的发明,是人类进化道路上的一个里程碑,随着科技的发展,人类认知方式的变化,文字的形态又会走向何方?在这篇小说中,作者巧妙使用了双线叙事的手法,在文字初创的上古时代,和文字高度进化的未来赛博时代不断跳跃,并最终让二者之前产生的奇妙的联系,是我们对于华夏文字和文化的意义,有了新的理解。——宇镭